第111章 第一一一章 哄

    路上的雪越积越深, 以至于行人全无。

    也就范愚一个因为些许醉意而头脑不太清醒的,会踩着渐厚的积雪出门。

    悬济堂的新址离太学不算多远,但也架不住他动作迟缓, 步子慢吞吞的结果便是鞋履被化开的雪水浸湿。

    双手是藏在袖中没有冻着,可要是换做清醒的时候,怕是已经开始跺脚来寻找点暖意了。

    也就这会儿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才只轻声说了声冷。

    甚至没主动进门。

    叶质安皱着眉头让出来空位来让人通过,却只看见他呆立在门前, 依旧低垂着脑袋, 就仿佛足尖有什么新奇的东西能够吸引目光似的, 手中的衣袖倒是拽得挺紧。

    于是只好借着衣袖的连结来引人进门。

    察觉到这点牵引之后, 范愚才有了动作, 亦步亦趋地跟在人身后,进了模样堪称大变过后的医馆。

    这回饮的酒还比游学时候多上些许, 但兴许是真的不太醉人, 他反而觉得自己还算清醒。

    就是想撒娇,想父亲的温暖怀抱, 也想有人哄着劝着。

    好像此时若是有人哄上一哄, 立在时空长河另一端, 终于还是失去了双亲的稚童也会不再哭泣一般。

    然而并没有人哄。

    范愚被带着在收拾妥帖之后的堂屋坐下, 没保持渐成习惯的坐姿,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整个人陷入了椅中,也不嫌木制的靠背硌人。

    面对叶质堂的邀请只抿了两口,他的身上自然不会沾染多少酒气,于是即便叶质安已经凑近往人手中塞了盏热茶,亦没察觉到范愚的醉意。

    “快暖暖手, 风雪天怎的跑出来外边了,若是我没记错,旬假该是明日才对?”

    叶质安在瞧见范愚的一刻就冒出来的疑惑,在忙忙碌碌的动作间问出了口。

    这会儿还没开始数落,语气却也不算温和。

    说话间寻出来了干净的布巾,朝着范愚递过去:“先将头发擦拭一番,出门也不记得打伞。”

    视线则已然扫去了原本摆在堂屋角落的炭盆,打算等人接过去布巾,便去将烧得正旺的炉火往这边挪上一挪。

    也就没注意到回应的缺失。

    等手臂在空中悬停了片刻都没被接过,才将视线移回到让他不省心的人身上——

    确实被冻到了的人陷在宽敞的椅中,正享受地抱着茶水轻啜,配上慵懒的坐姿,同个惫懒的猫仔没甚区别,显然没有空余的手来接。

    再加上反应迟钝,瞧见伸到面前的布巾之后还愣了愣神,神色迷茫。

    叶质安于是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将布巾留在了自己手中,迈步上前,亲自帮着擦拭。

    动作轻柔,口中却在难得唠唠叨叨地数落个不停,直到勉强擦拭干了被雪沾湿的长发,才停下来念叨。

    至于被念叨和温柔伺候着的范愚,思绪其实还停留在第一个问题上。

    察觉到头上擦拭的布巾停下来之后,伸手去摸了摸干了不少的发丝,一边仰起头看向还没落座过的叶质安,慢吞吞地解释道:“澄弘邀我饮酒,风雪碍了讲课,整日歇息,说是提前半日放旬假也无妨。”

    想到哪便说到哪,语序有些颠倒,只是尚不妨碍听者理解而已。

    瞧见过小醉鬼迷糊模样的叶质安,却还真觉得第一句才是重点。

    至于提前放旬假同兄长学谕身份之间的关联,从听见饮酒二字起就抛到了不知何处,再不顾及。

    “饮了多少?”

    照顾人之前,总得确认一下这回醉的程度,话里满是无奈。

    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还饮了酒,也不知道是发生了点什么事儿,还是兄长劝酒能耐太佳的缘故。

    有过游学时候的经验在,他倒是不担心范愚耍酒疯,久久等不到个回答也没觉着不耐烦,摇了摇头就开始自顾自忙碌起来。

    从打开院门开始,叶质安还没沾过椅子,等回答的时候,终于将角落里的炭盆给挪了过来。

    没放得离范愚太近,生怕迷迷糊糊的人烫着自己。

    “抿了两口,不多,澄弘说不醉人,兄长瞧我,还可清醒!”

    话都已经变成了短句,还兀自在那试图“展示”自己的清醒状态。

    要不是有两口酒在,范愚这会儿还该沉浸在先前的情绪当中,哪能转变得这么快,思绪直接跑偏到了不知何处。

    既然打算展示一番,他终于没继续把自己陷在椅中,站起身就想往前走两步,还觉得正好能凑近带来暖意的炭盆。

    结果险些踩着就在他身前的叶质安,再在维持身体平衡的时候惨遭失败,凭空摔上一跤。

    没真就摔到炭盆上边,还是因为叶质安反应及时,伸手揽住了人。

    结果上回酒醉时候的场景又复刻了一次:“兄长身上好香。”

    这下因为范愚差点将自己置于危险当中而冒出来的怒气腾地一下消散,转而成了哭笑不得。

    将还在自己怀中嗅着药香的人扶正,叶质安伸手去解他颈间的衣扣。

    炭盆已经挪了过来,暖意升得飞快,还穿着厚重的外袍就没什么必要了。晕乎乎的人显然没法靠自己把稍显复杂的衣扣给解开来。

    “好了,且先坐下。”

    把同样沾湿了表面的外袍搭在袖间,在将之放去一旁前,他还得先把人安顿好。

    正好填充的香囊有被范愚佩在腰间,还能拿来哄一哄他。

    修长的指尖于是挪到了腰际,在解完衣扣之后又去解香囊,好在小醉鬼嗅着近在咫尺的药香,安分地没做任何动作,甚至还在傻笑。

    等手中早已空了的茶盏被换成香囊,一模一样的药香却没能如叶质安的预料般让人满意。

    “不一样。”

    范愚的声音含混不清,也不说不一样在何处,咕哝了一声之后就又凑到了叶质安身上,试图把脸埋进他肩窝。

    倚靠着睡过好几回,最为舒适的姿势都不必寻找,早就再熟悉不过。

    还在操心的人没打算就这么放范愚陷入梦乡,他还打算去煮上盏醒酒茶,免得醒来喊头疼。

    再说,站着睡也实在不成样子。

    好不容易哄着范愚松开手坐回椅子上,又再三保证了不会太靠近炭盆,还在犹豫着不放心留人单独呆在堂屋的叶质安,盯着炭盆的视线余光扫见了点旁的什么。

    没有快要及地的厚重外袍遮掩,范愚的鞋履露在了外边。

    快要湿透,鞋面上也布着深深浅浅的水痕。

    “冷了知道要将双足往炭盆靠,怎么不知道吱声……”

    责备的话没说完,叶质安看着范愚的迷茫神色只好叹了口气,又给自己添了项新任务。

    “罢了,还是先起身,直接去屋里休息。”

    悬济堂当年是购置的民宅,宋临只给自己留了一间书房与一间卧室,余下的都充作了医馆来用,而今确实派仆从重新收拾了一遍,却没改各屋的用处,依旧只留了一间卧室。

    好在同住也不是一回两回,确认了范愚今日不必再回一趟太学之后,叶质安便指出来了卧室的所在,示意人起身。

    除却方才差点酿成祸事之外都颇为乖巧的人,这会儿却没照做。

    还窝在椅中,足尖悄悄凑向炭盆,仰着头看叶质安:“兄长,冷。”

    身上唯一沾到雪水的外袍已经被取下,发也擦干,还能说冷,自然是因为湿透的鞋袜。

    叶质安闻言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兴许范愚先前说的冷,也是同样的意思。

    只是被外袍遮盖,又有湿了的长发吸引他的注意,才会拖到现在才发现。

    声音轻缓,再配上仰着头的姿势,十足是个乖乖巧巧的小孩在撒娇。

    “先起来,去了屋里除去鞋袜便不冷了,还能小睡一会儿,晚些替你做醒酒茶。”

    叶质安手中已经空了下来,顺势想去摸一摸范愚的头发,好确认一下是否还带着湿意,声音也跟着放缓放轻,还跟了句“乖”。

    于是终于被哄了一句的范愚也满意起来,又拽上叶质安的衣袖,拿脑袋蹭了蹭抚在发顶的温热手掌。

    继而顺从地跟着进了卧室,除去鞋袜,将自己塞进了被褥当中。

    叶质安趁着他动作迟缓地打理自己的功夫,点起来新的炭盆,又将搭在臂间带进屋的范愚的外袍挂好,等转过身,正好瞧见范愚蜷进被窝的动作。

    刚一躺下,双眼就合了起来。

    “阿愚先睡,我出去做个醒酒茶。记得莫要去碰炭盆,当心烫着自己。”

    赶在人真的睡着之前叮嘱了一句,叶质安转身出门时还回头了好几次。并不放心。

    甚至觉着自己确实该留个小厮在医馆,免得再遇上这种情况分身乏术。

    正想着,最后一次回头,便瞧见范愚翻了个身。

    生怕小醉鬼把自己滚下床榻,叶质安决定还是等他睡着了再走开。

    结果只看见他连着往靠墙的一侧翻滚了好几圈,直到把被褥裹成了一长条,正好将自己缠得没法动弹才觉得满意,而后呼吸才变得绵长。

    操心了得有一整个下午的人终于放下心,舍得合上门走开片刻。

    离开时候叶质安满以为回来也会瞧见范愚安安分分地在酣睡,却忘了刚开门时候这人的低落状态。

    醉意让范愚的思绪胡乱跑着,几句交谈就能换个情绪,这会儿折腾完了入睡,却梦见了今日早些才想念过的父亲的怀抱。

    身上的被褥还紧紧裹着,和炭盆一起供以他温暖。

    面朝着里侧的墙面侧卧,于是泪珠也顺着眼角往下滑落,直至淌到颈间,透出点冰凉的感觉。

    第112章 第一一二章 怀里

    叶质安是重新烧的水, 动作也就没能多快。

    等他折腾完了醒酒茶,打着伞回到卧室里头时,范愚已经面朝着墙面睡着。

    卧室门开合时候带进来的冷风被裹得紧紧的被褥给完全遮挡住, 没扰到他丝毫。

    光靠姿势来判断,一动不动、呼吸轻缓的样子,该是身在梦乡了。

    屋子里头陈设简单至极,不说与身份家世相衬的摆件,便是连张书桌都未放。

    除却床榻与放置衣物的柜子之外, 就剩下床头一张小几, 正搁着卷纸业泛黄的医书。

    于是等叶质安将手中端着的醒酒茶放在医书旁时, 自己只能侧身坐到床榻上, 还多亏了范愚卷起整床被子的幼稚姿势, 给他留出来了足够宽敞的位置。

    身体不会紧挨着,也就不必先驱散身上的寒意再动作, 叶质安伸手搭上了背对着自己的人的肩膀。

    甫一触碰, 就察觉到了手下的轻颤。

    刚进门时候站的远些,随意一瞥只以为是在熟睡, 加上范愚听见了木门吱呀也没动作, 越发让叶质安肯定了想法。

    为此还在放下醒酒茶之后犹豫了一下, 要不要扰人清梦, 把他唤醒来着。

    被小醉鬼折腾过两回,叶质安发现人在轻颤的瞬间便紧张了起来。

    没想着不去打扰他, 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立时也覆到了范愚肩上,试图将人翻个转身来面朝自己。

    裹成长条的被褥束缚住了范愚的双臂,作为睡姿没准还能算得上舒适,此时却正好方便了叶质安的动作。

    双手搭在被褥上边,轻轻一用力就能把人换个朝向。

    裹了好几圈才一点没留在外边的被子, 被这么一挪动,也只是留出来了一小截而已,甚至不会让一点寒意钻进去。

    人一面向自己,叶质安就瞧见了其眼角的水痕。

    等到动作轻柔地帮着擦拭干净,却还是没见范愚有什么反应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人确实是在熟睡的状态当中。

    也不知是梦到了些什么,才会在睡梦中流泪,连身体都有些轻颤。

    和范愚抵足而眠过不止一回,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儿,方才的犹豫立时不再是个问题了。

    叶质安一手还覆在他肩上,顺势轻轻摇了摇,来把人唤醒。

    “阿愚,醒醒,先将醒酒茶喝了再接着睡。”明明是在喊他醒来,声线还特意压低了不少,像是生怕吓着刚刚还在流泪的人。

    方才没再转出门去寻布巾,叶质安是直接拿右手衣袖来擦拭的泪痕。

    轻柔的呼唤没得到回应之后,索性便轻拍了下他的脸,结果被动作幅度很小地蹭了一下,而后才看见范愚睁眼醒来。

    外界声音的打扰成功让范愚忘了梦中的场景,只带着对温暖的眷恋回到现实当中。

    正好面颊上停留着温热的掌心,始终不是很清醒的脑袋先于思考做出了指挥,令他蹭了蹭刚轻拍过自己的手掌。

    落在叶质安眼中,便成了朝夕相处过的友人的难得脆弱。

    先前的哄还带着生硬,被人下意识挨蹭过后,却变得越发体贴起来。

    看范愚模样还是初醒的迷茫,没带上梦中的难过,叶质安不由就松了口气。

    若是要他再哄,自然是情愿,奈何自己一点都不熟练,也就生怕说出口的关切话语会起到什么反效果。

    范愚能当作个梦境遗忘,重新变回憨憨傻傻的小醉鬼,即便要比神智清醒的时候难照料些,总归也要比痴痴地流泪让人手足无措来得强些。

    于是没去提及正好撞见的梦中流泪场景,只伸手打算扶他起身。

    还没碰到床榻上裹成一长条的好友,叶质安的动作就停滞在了半空。

    翻动位置时候很好地遮挡了寒风的被褥这下成了个累赘。

    全身都被束缚住的范愚自然没法用手臂来支撑自己坐起,便是靠着叶质安的帮助被扶起,也免不了会受到被子的阻力,没法动作自如。

    被初醒的迷茫和一直没能消退的那点醉意指挥着,做出来的只会是傻事。

    叶质安走神过后,瞧见的便是范愚重复了番最初的动作,反向在床榻上翻滚了几圈,好把自己从束缚中给解放出来。

    再配上能自己坐起身之后竟然还有些得意的笑,就越发傻了起来。

    忍俊不禁。

    笑容倒是没能在他嘴角挂上多久,一番折腾之后被窝早就没了原本的形状,捂出来的暖意自然也消散了个干净。

    即便有炭盆摆在不远处,范愚还是瑟缩了一下。

    看叶质安暂且没个动作之后,也没去找醒酒茶的所在,先将散在身侧的被子再次裹上了身。

    口中还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没忘记不要再让自己失去行动力,于是连肩膀带手臂都还露在外边,同屋里勉强不算太冰冷的空气相接触,身体又蜷了蜷。

    没让范愚再等,拿指尖去探了探醒酒茶的杯壁之后,叶质安单手递到了他手中。

    中途耽误了这么会儿,正好让原本堪称滚烫的茶盏降到了能够入口的温度上,却也得慢慢喝才不会烫到。

    范愚进了卧室之后便被指挥着除了鞋袜,窝进被窝之前,还很乖觉地脱去了身上的衣袍。

    光是一件亵衣,起不到半点御寒的作用。

    饮完醒酒茶要些功夫,叶质安于是一直拿掌心覆在他肩上,想着多少能添点温度,不至于因此着凉。

    双手都覆着,范愚看上去便像是倚靠在了他怀里,被这手臂支撑着身体一般。

    梦境遗忘得差不多,其间的伤感和思念都没能回想起来,仅剩的印象便是对温暖怀抱的向往。

    这会儿身后有个人侧坐在床榻上,在范愚还有些迷糊的头脑当中,便和这梦的残留印象划了等号。

    身体只要稍微往后一倒,就能落入其间被拥抱住。

    确认了手中的茶盏不会因为自己的动作洒出来之后,范愚就顺从内心的想法,往后仰了仰。

    窝在堂屋的椅子中时难免被木条硌到哪里,陷进兄长怀里却不会有丝毫的不适。

    范愚的动作迟缓,也就没让叶质安措手不及,稳稳当当地接下小醉鬼,连身形摇晃都无。

    就是这样一来,要再覆住人的肩膀的动作就不适了些。

    叶质安索性松开手,接过来茶盏,示意范愚拿被子将自己裹紧。

    只剩下小半没喝完,喂起来也就没什么难度。

    甚至不需要偏过头去看,接过茶盏时候的一瞥就已经够他控制好喂水的动作了。

    反倒是范愚的动作凭空给他增添了点难度。

    自觉已经找见了梦里那个温暖怀抱的人这会儿颇为满足,没嫌弃他还未被炉火烘热的衣袍太过冰冷,听话地将被褥拽起到了能够盖住自己的高度之后,就开始试图在叶质安怀里找见个更舒服的位置。

    不必自己端着茶盏,盖好被子之后又多了暖意,困倦的感觉也就随之卷上来。

    早前就靠在这人身上入睡过好多次,范愚终于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解决完了醒酒茶,脑袋便偏到了能埋进他肩窝的角度。

    身体也跟着侧过来,乖乖藏进被褥之下的双手甚至已经揽上了叶质安的腰际,把自己彻底埋进了他怀里。

    也不管这个姿势下还有缝隙能供冷风钻入,就想这么入睡。

    叶质安手中的茶盏刚能放下,想要动作的身体便被拦在腰上的手给阻住,耳边紧跟着响起来声满足的喟叹,于是不由僵了僵。

    不是不想简单粗暴地把忽然粘到自己身上的人撕下,只是一想起片刻之前擦拭去的泪痕,就起了点犹豫。

    若是一回到原先的姿势,连带着梦境也跟着回来,又该如何是好?

    方才是被自己叫醒,又有醉意干扰才遗忘了梦中场景,漫长的夜晚不止能让泪水沾湿长发,也可能让范愚醒来后情绪低落上一整天。

    到时候清醒的难过,可没有此时迷糊状态下来得好纾解。

    最后只将茶盏挪到了床头的柜子上摆着,叶质安放轻了动作,试图在不吵醒范愚的情况下除去自己身上的衣物,再把自己也塞入被窝里边。

    左右床头有卷刚刚读完的医书在,正好能够拿来打发点时间,不至于让他无所事事地跟着早早休息。

    由着范愚靠在自己身上入睡,也还能及时察觉到噩梦的干扰,免得他再面朝着墙面,悄悄哭到身体都在轻颤。

    妥协得飞快,只随着动作出口了一声轻叹。

    再然后,叶质安调整好了靠在床头的姿势,将刚拿到手中的医书搁在腿上,开始读书之前,没忘记先仔仔细细地掖了圈被子,好把自己和怀中人都拢进温暖当中。

    而自己尚且还露在外边的肩膀,就只披了件外袍来遮蔽寒意。

    该用的晚饭还被省了去,理由不可不谓是冠冕堂皇——

    既然没觉着饥饿,索性就不去炸上一回厨房了。若是真弄得一片狼藉,还得再差使仆役来收拾一回,实在没什么必要。

    至于穿过条胡同就有家口味不错的酒楼,再不济也能回叶宅用饭的事实,此时被他忽略了个彻底。

    等需要烛火才能够看清楚手中医书之后,叶质安便小幅度活动了番有些僵硬了的身体,终于也跟着躺进了被窝里边。

    两人体温带来的暖烘烘的感觉,与一件外袍遮蔽间的差异还是很明显的。

    再加上为意外捡着的小醉鬼操心半日,难免有些疲惫,睡意也就起得飞快。

    读了许久的书,范愚都没再哭上一回,想来也已经摆脱了先前的梦境,于是放心。

    第113章 第一一三章 。

    入睡太早, 等叶质安醒来的时候,窗子外边都还没个光亮。

    范愚几乎是半趴在他身上过了一夜,以至于半边身子有些僵硬, 试图动弹之后,酸麻的感觉也随之泛了上来。

    身上的人明明要早入梦乡太久,但大抵是因为醉意的影响,呼吸依旧平缓,尚未醒来。

    因着担心范愚重复先前的梦境, 叶质安几乎是整夜浅眠, 还因为他调整姿势的动作, 迷迷糊糊醒转过两三回, 确认了这人没在哭泣之后才又由着困意将自己包围。

    直到最终清醒着看到他还睡得正香, 才真正放下心来。

    动作小心地把范愚从身上挪下来且安置到身侧,再仔细掖好被角过后, 叶质安方才得以起身。

    只是天色犹暗, 除了点盏烛火读书,倒也无事可做。

    等范愚醒转时, 瞧见的便是少年郎单手执着医书, 动作慵懒地斜倚在床头, 侧脸被温温柔柔的烛光给添了些阴影, 有点陌生的好看。

    至于他自己,睡梦当中下意识往着温暖的方向凑, 于是整个人都靠得热源极近,面颊还几乎贴在人腰侧。

    醒来时候不算大的动静还是扰到了叶质安。

    没皱眉头,第一反应便是顺着夜里的习惯动作,伸手去替范愚掖了掖被角,而后才发现他已经睁开双眼, 模样还稍有些惺忪。

    就是不知为何,发丝遮掩之下的耳垂正泛着些红。

    “身上可有哪里不太舒服?”

    叶质安看着范愚不太好意思地在被褥下边蜷起来身体,又往后挪动了下来略略拉开一些两人的距离,等他停下来折腾,便开口关切道。

    “若是不适,再躺会儿也无妨,左右今日才是旬假,呆得晚些再回太学便是了。”

    才刚有光亮透过窗棂,实在还早得很。

    范愚没有继续窝着,睡得太久,即便是因为醉意,也免不了会觉着有点晕乎乎的。

    前一日被抛弃得差不多的理智倒是逐渐回笼,梦里哭过一场之后,压抑着的情绪宣泄了大半,这会儿在他脑中占上风的,反而是酒醉时候究竟做了多少傻事。

    叶质安向来对他包容,想着出糗也不是头一回的人,对窝在其怀里入睡的事儿竟然出乎意料地接受良好。

    就是耳根的热度直接顺着蔓延到了面颊,不得不往被窝里边缩了缩身体来作为遮掩。

    刚缩进被子里,腹中便“咕噜”了一声。

    他没用晚餐便上了床,几乎是一觉到天明,没被饿醒已经算是幸运了,这会儿醒来,腹中抗议的声音自然颇响。

    原本还想摇头作为对身体状况的回应,这么一来,范愚只好开口道:“……有些饿了。”

    边上叶质安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同样没用晚餐,还因为照顾范愚废了不少力气,只是饿过头了才没个察觉而已。

    示意他起身的同时,自己则是吹熄了已经没有必要的烛火,放下医书。

    正好天色渐亮,走出宅子,就能在外边胡同里找见早早出门奔波生计的小贩,和他们带来的热气腾腾的早点。

    渐起的吆喝声带着生机,顺着一条条胡同,将途经的整个城市从睡梦当中唤醒。

    等范愚将就着叶质安大上许多的新衣和鞋袜,勉强打理好自己之后,堂屋中已经有早点在等候。

    风雪已经在夜里停下,地面上还有半尺深的积雪却没那么容易化开,将京都换了个模样。

    前一日情绪低落,也就没什么兴致,此时披着叶质安的大氅出门,范愚才像是刚找见了北方冬日的乐趣所在。

    这么深的积雪,在江南可几乎没机会见到。

    反射着刚透过云层的阳光,皑皑的雪甚至白得有些耀眼。

    用早点的速度因为积雪的吸引而加快不少,匆匆填饱肚子之后,范愚便离了桌案,带着点兴奋窜到了堂屋的门口。

    只消往外迈上两步,便能到只印着没几行足印的积雪世界当中去了。

    提步之前倒是犹豫了一番。

    前一日鞋袜湿透带来的冰凉感觉还记忆犹新,这会儿连衣物带鞋袜都用着叶质安的新装,似乎也就不是很好意思去戏耍。

    且也不方便。

    新靴子并不多合脚,身上的衣袍也需要挽起来一圈衣袖才能方便活动,长度上更是不必提,叶质安量身裁的新衣,于他而言还得以手提着方不会曳地。

    最后还是没踏出去步子,垂着脑袋回到了刚离开的位置上。

    而边上的叶质安尚且还在安安静静地用着他的早点,既没有加以阻拦,也没打算加入到玩雪的行列之中。

    他确实是从小跟随着宋临到外边游历,又在江南定居了几年,但对北方的雪还算有些印象,不至于有多兴奋。

    余光瞥见刚雀跃离开的身影不太情愿地挪回到桌案边上,自然就生出来了点疑惑。

    “阿愚不是向来喜欢雪天,怎的回来了?”

    先前还喊着饿,却匆匆对付完了早点,不就是为的外边半尺深的积雪么,这念头打消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作为回答的是被范愚加重的动作给扩大了的踢踏声音。

    未打伞也未穿斗篷便顶着风雪出门,结果是过夜之后得穿叶质安的新衣来将就。

    材质上确实比他自己的衣袍要舒适不少,却架不住尺寸不合。

    若是出去外边积雪中戏耍上半个时辰,糟蹋了新衣不说,等下午回去太学时,兴许还得再换一身衣物。

    光是自己想想,也有些过于烦人了点。

    踢踏声音让叶质安了然地抬首扫了眼范愚的衣着,文文弱弱的书生穿着自己家中帮着置办的锦绣华衣,气质就先不太合,再算上衣裳尺寸,场面实在有些好笑。

    “咳,既然不去外边,不如还是对弈罢。”

    拿轻咳掩饰住了笑意,叶质安顺势取了棋盘出来转移范愚的注意。

    不管是游历在外还是回了家中,亦或者搬到外边独自开个医馆,他对棋的执着从没变过,甚至能和对医术的热爱相持平,唯一的差别大概就是天赋问题了。

    范愚不嫌弃他的水平太差,没什么悬念的结果是会让人兴致略减,但叶质安手下不时出现的稀奇古怪的昏招也挺有趣,赞声奇思妙想也不为过。

    只是这回指尖才触及棋子,都还没来得及拈起,两人的动作便被院子那头的叩门声音给打断了。

    积雪甚厚,谁都没想到这样的天气,还会有人上门看诊。木门被叩响的频率和声音里,倒是能听出来点犹疑意味。

    叶质安也就只好无奈收起棋盘。

    第114章 第一一四章 契兄弟也是兄弟嘛

    出门买早点时在积雪中留下了一串脚印, 是以这回不必再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艰难。

    叶质安循着自己的足迹到了宅子的门前时,叩门的频率已经逐渐放缓。

    还未来得及打开, 外边一点没压低声音的嘀咕便传入了他耳中:“宋神医何时练了字,这牌匾倒是写得不错。咳,可别是转了主人,教老头子我白跑一趟。”

    声音苍老,能听出来精神头很足, 连间杂的咳嗽声音都足够响亮。

    竟然还是宋临的旧识。

    等到开了门, 瞧见的是个精瘦的老人, 弓着腰, 手上拄着根曲曲折折的木棍, 发已花白稀疏。

    “宋神医,哟, 小娃娃长大了啊, 上回见你,还是在树下和泥巴玩呢。”

    木门的吱呀声提醒了老人抬首, 才看见袍角就唤了声宋神医, 发现喊错对象之后也没觉着拘束, 反倒成功认出来叶质安。

    家中自幼便教养仔细, 幼时记忆虽然已经模糊到对老人毫无印象,起码还能记得自己从未在宋临的医馆中和泥巴玩过。

    若说是树下, 分明是在学着辨认药材,或是看着宋临亲手炮制才对。

    叶质安听了老人的招呼之后便开始翻找起来记忆,确认了自己从没做过其口中的事后,才脸色不太好看地对之轻轻颔首。

    老人嗓音响亮,医馆这处宅子占地又算不上大, 这么一小段距离,可足够范愚听清楚方才那一句了。

    事实上也和他所想的一般无二,此时在堂屋中等着他的,正是范愚戏谑的眼神。

    “宋神医,宋神医?小娃娃,宋神医可在这医馆里头,怎的不搭理老头子我?”

    精神头再足,总归已经上了年纪,拄着木棍的老人行走起来有些颤颤巍巍,却还不忘抓着叶质安的小臂问询。

    “师傅在外游历,悬济堂如今只我一人。”

    脸色确实不好看,但想着积雪路滑,叶质安还是由着老人抓握,空余的一手轻轻搀扶着他往着堂屋走。

    只是回答的话一出口,扶着的人就随着停下来了脚步。

    “这么说来,牌匾也是小娃娃你写的了?这手字可要比宋神医的好认多了。老头子我还以为是宋神医回了京都,才着人来收拾医馆重新开张的,可惜,可惜。”

    说到可惜时,老人不住摇晃着脑袋,竟是打算转身离开了。

    “你师傅在京都时,悬济堂可是名声响亮,这么些年过去,还记得的人定然也不少,就是不知道小娃娃你的医术,能不能到宋神医的三成了。可别到头来堕了医馆名声。”

    既是好意叮嘱,也是对叶质安医术的不信任。

    老人甚至连让自己口中的小娃娃诊个脉的打算都无,发现宋临没有回京之后就想着离开。

    “也罢,宋神医不在,仁安堂的郎中也能将就将就。早知如此,老头子我就不该巴巴地踩着积雪上门来,小娃娃不懂事,宅子里里外外竟然也不铲个雪,要不是在胡同口子拾着根木棍,跌上一跤都正常。”

    老人步子慢,于叶质安而言短短几步路的功夫,他得走上许久,同时口中也念叨个不停。

    可不是碎碎念,嗓音一点没压低,话也实在不太好听,徒惹人讨厌。

    医术被看轻时叶质安还想着辩驳,打算等老人说完便留一留人来打消这个想法,说到铲雪时,才生出来的些许愤愤不平倒是消失了个干净,转而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本以为风雪天不会有人上门,却没成想半尺深的积雪下,还会有来客。

    雪未停时,他满心扑在照顾小醉鬼身上,等范愚的醉意消退醒来,又有人相伴作乐,哪还会记得要铲雪来清理出条道路。

    没打算扶着老人就此离开医馆,等他终于停下来念叨之后,叶质安便想开口。

    却被范愚给打断。

    衣袍差点曳地,便索性用手提着下摆,还是不太合脚的新鞋,减慢了他的步伐。

    老人的念叨一直维持着正常的音量,自然教他听了个清清楚楚。

    和泥巴一语套到向来照顾着自己的叶质安身上,矛盾到令他忍俊不禁。至此还以为是个宋神医的故人,才能口无遮拦地调笑,却没想到只是个说话做事不经多少思考的人而已。

    一口一个小娃娃还能当作是年长者的习惯,后边说到堕了医馆名声时,其间看轻的意思就已经太过浓厚。

    相处多年,范愚早就把叶质安当成了最亲近的人,此时自然坐不住。

    要不是衣物鞋履都不大合身,老人没说出小娃娃不懂事时,他就该到院子里头了。

    “老先生何不亲身试试兄长的医术如何,左右也没个损失不是?倘若真瞧出来了您的病症,还能省下往仁心堂去的功夫,雪天路滑,少走一遭可能节省上不少力气。”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老人另一侧,同样伸手去搀扶。

    老人没立刻给个回应,脚步尚且停滞,反而咕哝了一声:“又一个小娃娃,模样都俊,却不相像,怎会是兄弟呢?”

    “也罢,反正老头子我没什么事要做,在这花点时间也无妨,那便见识见识小娃娃的医术。”

    咕哝声音放轻了不少,紧接着的一句就又回到了正常音量。

    呆在堂屋里边还不觉得吵,这会儿站到了老人身侧,范愚不由在其开口的同时偏了偏头,来作为对这响亮嗓音的躲避。

    老人还没说够,方才只注意了范愚的模样,此时被两人一起搀扶着往堂屋走,也就不用太小心脚下。

    “小娃娃这身衣裳虽新,却不合身,听这脚步声,鞋子也得大了不少罢?”

    对叶质安医术的不信任,没妨碍到老人找范愚闲谈,至于其口中的兄长二字,在比较了两人除了俊俏之外毫无相似之处的容貌过后,就已经被他忘了个干净。

    “契兄弟也是兄弟嘛,不必太拘束,老头子我早就见得多啦。”

    老人的思路显然已经狂奔到了个奇怪的方向,一边感慨,一边还抬手去轻拍了下范愚搀扶着自己的手,劝了一句:“同契兄同眠,怎么也得带上自己衣裳才是,这身虽新,穿着也太累赘了些,若是出门岂不是平白招来人注视。”

    招来路上十人注视,也不会比他这一己之力更让人受不了了。

    即便两人关系真的如他所说,也轮不着个上门看诊的病人指手画脚才是。

    可惜老人半点没有自觉,自顾自说得高兴,却给前一晚才同眠过的两人徒增了点尴尬的感觉。

    第115章 第一一五章 帮个小忙

    范愚手上还是搀扶的动作, 听见老人这话之后,脚下步子不由都踉跄了一下。

    好在同时还一手提着过长的衣摆,方才没有直接踩上去, 然后在雪地里头绊上一跤,再将搀扶的对象也给带倒。

    满心只觉着其说法不可思议,范愚这会儿并没有发现自己态度上的不同之处。

    当初游学途中,遇上莽莽撞撞上来问可好南风的赵近峰时,他可是恨不得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都绕开人几丈距离, 而今被老人误会了自己同叶质安之间关系, 却只担心兄长会否介怀而已。

    为此还微微偏过头, 拿余光去看其反应。

    发现叶质安只是抬手摸了摸鼻尖, 瞧着有些尴尬, 并没有露出来厌恶之色,范愚才算是放心。

    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即便是放下心来之后察觉到了自己的动作, 他也只以为是担心友谊受到影响而已, 一时间并未深思其中不同。

    边上叶质安的反应也和他如出一辙。

    瞧见过范愚被赵近峰轻浮询问给吓到的场景,老人话才说了半句时, 他就已经先侧过头来看了范愚的表情, 只是正好快了他一步, 才没目光相接。

    被搀扶着的人还在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半点没发现自己已经彻底遭了两人的无视。

    宅子不大,从门口到堂屋之间便是积着再深的雪, 挪动的步子再小,也耗不了太久功夫。

    等扶着老人落座,总觉着他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言的两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看诊的过程照例是望闻问切,问之一步,终于转移了其注意力。

    然而老人讨人嫌的本质没发生什么改变, 光是个说明自己身体毛病的简单环节里边,就被他强行掺上了乱七八糟的话。

    从“小娃娃学医多少年,怎敢独自顶着悬济堂的名声开医馆”,到“这病连宋神医都说了没法断根,你怕不是要白费力咯”,嗓音依旧响亮,已经说了许久也一点不觉着口干舌燥。

    趁着叶质安诊脉的功夫,老人还不安分地偏过头,看向已经窝进椅子里边的范愚,话语间又起了兴致。

    “这模样可真俊,还乖巧。就是看着年纪小了些,不大合适,可别是瞒着爹娘偷摸寻了个契兄弟哦。不过瞧着小娃娃那手字,倒确实是个不错的对象,年轻人要晓得珍惜才对。”

    不顾腕上的指尖,老人开始了对于自己想象中两人关系的评头论足。

    话里话外,既是觉着叶质安拐了个小孩到手,也认为范愚只是年纪小尝个鲜,没想着长久,是以还劝了一句要珍惜。

    听着不讨喜,立足的猜想亦可谓错得离谱,手也伸得过于长,可倒是真出于好意,没什么坏心。

    只能说是倚老卖老,觉着自己阅历足够深到能去胡乱插手旁人的关系而已。

    最初的尴尬已经过去,察觉彼此都没什么嫌恶的心理后,两人都已经放下心来,此时听见老人不依不饶的话,只将之当作了耳旁风。

    叶质安诊脉的手指没有半点轻颤,神情专注,把人无视了个彻底。

    范愚则是自顾自蜷进椅中,将手揣进了过长的衣袖里边来取暖,视线没分给老人丝毫,只注视着正专心替他诊脉的叶质安。

    面上神情不显,脑中的思绪却在放飞。

    一会儿想着兄长的医术定能让这为老不尊者大吃一惊,一会儿又开始欣赏兄长专注投入时候显得格外俊俏的模样。

    等叶质安提笔开始写方子,病人不太相信地往着桌案上凑,盯着他书写时,范愚才回过神来。

    身体还继续窝在椅子中,视线倒是终于分了点到老人身上。

    原本觉着叶质安必定会束手无策的模样转为了讶异,再不像刚进门时候那样信誓旦旦。

    叶质安是宋临一手教出来的徒弟,用药习惯上总有些相似。这病又是顽疾,老人还不至于久病成医,但分辨力总还是有些。有宋临开的方子打底,这会儿自然觉得叶质安写的方子眼熟。

    可大概是觉得被个小娃娃给落了面子,老人的神情分明已经转成了将信将疑,说出口的话还在试图维护一下自己作为见识更广者的那点尊严。

    “小娃娃可别是不好意思了,才胡乱写个方子,老头子我待会儿便拿着去寻仁安堂的郎中瞧瞧。”

    从尝试着接诊病人就一直因为年纪太小而被看轻,早已经习惯了各式各样的不信任的叶质安,闻言神色不改,依旧心平气和。

    要打破病人对自己医术的不信任,于他而言并非什么难事,也就不会对之太过在意。

    老人口中要寻旁的郎中确认药方的话,甚至不如他提及契兄弟一语之时,更能激得叶质安不复淡定一点。

    同样凑过去欣赏兄长字迹的范愚却不这么想。

    没继续保持蜷在椅子上的动作,挺直了脊背,双手也没再继续藏在过长的衣袖当中,他清了清嗓子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兄长可是宋神医的衣钵传人,回京重开悬济堂,也是出于宋神医的授意。”

    话未说完,范愚却刻意停顿了片刻,欣赏够了老人的惊讶神情之后才重新开口。

    “毕竟兄长实在年轻,老先生不信任他医术也是人之常情,可若是仁心堂的郎中瞧完了发现方子恰好对症,还得烦请老先生帮个忙了。”

    虽然有些幼稚,范愚还是又一次故意将仁安堂给说成了仁心堂,借此来发泄一些不满。

    说到帮忙时,还抖了抖过长的衣袖,同老人拱手。

    “是仁安堂,小娃娃说错了。”老人这回注意到了范愚的“口误”,却还是没听出来他的不满。

    而后以一副提携后辈的姿态,摇晃着脑袋道:“说吧,帮什么忙?老头子我虽然觉着不太可能,但也不妨先说上一说嘛,帮小娃娃个忙也不是不行。”

    “不是什么难事。老先生知晓悬济堂是时隔多年重开,位置偏僻,兄长年纪又轻,上门看诊者实在不多。倘若方子无误,想请老先生下回来时,捎带上位身体不大舒服的朋友来让兄长瞧瞧。”

    语气足够尊敬,提出请求的话又文绉绉的,范愚成功讨了老人的欢心。

    于是没经思考便满口答应,只道是:“小事一桩,小娃娃放心就是。总归是宋神医的医馆,哪能一直沉寂下去。”

    也不知是谁,方才还在那一口一个仁安堂了。

    等将叶质安刚书写完的方子拿到手中时,老人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一般,伸手拍了拍大腿,直呼“小娃娃太狡猾”。

    原本去请仁安堂的郎中瞧了方子,若是无误便照着抓药煎来喝了就是,叶质安断不会知晓结果,他也就不会在小娃娃面前丢脸。

    这会儿答应了帮个小忙,他要是不想违背承诺,到时候就不仅要亲自上门承认方子有效,还得带着老友前来看诊,再亲口说服其相信个小娃娃的医术,正是要亲手打自己的脸。

    事实上,在范愚说明了衣钵传人过后,他就已经对手中墨痕未干的方子有了七成的信任,几乎默认了其效果。

    于是难得放轻了声音,嘀咕道:“早知如此,老头子我就不该觉着小娃娃你乖巧,亏了亏了。”

    摇头晃脑,不住唏嘘。

    还握着胡同口子拾来的木棍,老人挥手拒绝了范愚挂上讪笑的搀扶,有进来时候自己的足印在,步伐间距正好合适,出去时也就不用再一次次陷入厚厚的积雪里边,没必要再让人搀扶,一根木棍足矣。

    缓慢地挪动到了宅子门口,伸手打开的同时,老人像是想起来什么,转过身面朝着堂屋道:“小娃娃莫要太惫懒,便是医术出众,这雪也不可不扫,兴许一会儿便又有个病人上门了,可别小瞧了宋神医当年的名声。”

    又提及宋临,话毕还哼哼了几声,才拄着手中的木棍,佝偻着身子离开了医馆。

    留下堂屋里边又想摆出来棋盘的叶质安,动作停滞在了半空。

    替老人看诊的过程中,满脑子都是病症,余下的那点空闲,也是在想着其胡言乱语所提及的契兄弟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自然将先前那声铲雪给忘了个干净。

    加上范愚要到傍晚才会回去太学,和人对弈数盘的诱惑,让他下意识就无视了外边半尺深的积雪。

    此时又被提醒,才叹了口气,将才取出的棋盘重新收好,打算起身去收拾庭院。

    范愚在忽悠完老人之后就又缩回了椅子中,这会儿正将双手抬到炭盆上方,来享受暖烘烘的感觉,见状愣了愣神,而后跟着跳下来椅子。

    “阿愚坐着便好。”

    还没提起及地的衣摆,范愚就被叶质安给按着肩膀,回到了先前的姿势上,手中还被塞了本不知从何处寻摸出来的《论语》。

    “这身打扮可不方便跟着铲雪,不如还是呆在堂屋烤个火来得自在。就是这儿多数都是医书,只能找见本《论语》,供你解个闷。”

    甫一提及身上尺寸不合的衣裳,两人就都不由想起来了才离开的老人的胡言,同眠之后穿着契兄新衣的说法,让两人都有些不太自在地偏了偏头,避开来视线的相对。

    原本还想为范愚在老人面前的回护道声谢,叶质安这下只顾得上出门铲雪了,匆匆塞了书到他手中就要转身。

    余光倒是瞥见了对方在发丝掩盖下耳垂的微红。

    于是不知为何,心情雀跃不少,有些不太情愿地铲雪的同时,嘴角却还挂着点浅笑。

    第116章 第一一六章 兄长替你买

    雪铲了一半, 医馆的门再度被人叩响。

    正是先前来整理宅子的仆役之一,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外:“昨日风雪太大,经夫人特意差使, 来替您收拾一番。”

    说话间小心抬首,而后便瞧见了叶质安身后已经铲了一半的积雪。

    “郎君快歇着,铲雪的活计交予我便是。”诚惶诚恐,面上满是自己分内的工作被主家抢了先后的不安,伸手就要去接过叶质安手中的工具。

    没被拒绝, 于是一进门就开始了忙碌。

    叶质安因此得了空, 衣袍下摆却早就已经被化开的积雪浸出来湿痕, 连带着鞋面上, 也不复干燥。

    只是还未浸到内里, 给他带来寒意而已。

    堂屋里边,范愚没在翻动早就倒背如流的《论语》, 反而摆上了棋盘, 正就着本棋谱,在那研究个残局。

    自得其乐的同时, 偶尔也往院子中看上一会儿, 视线也就正好撞上了转身往回走的叶质安, 被发现了自己对着他背影发呆的动作。

    连忙低下头, 摆出来一副专心研究棋谱的模样,手中拈着的棋子却久久没有放到该去的位置上。

    直到余光瞥见叶质安进了屋, 索性便将才摆好的残局收起,假装自在地发出来对弈的邀请。

    以往最为热衷于对弈的人却没点头,甚至没在椅子上落座。

    叶质安站到了范愚跟前,伸手把人转到面朝自己的角度,上下打量了一番。

    模样清秀可爱的文弱书生穿着偏大了些的衣裳, 又是他自己量身定来的新衣,落在叶质安眼里,其实哪止俊俏二字能形容。

    抛开这念头后,转而提议道:“阿愚穿这一身倒也俊俏,却不好就这么回去太学。左右还有大半日的功夫,不如去成衣铺子走一遭?”

    范愚刚穿上时确实处处别扭,却也已经逐渐适应。

    研究棋谱的时候还直接将衣袖往上挽了两圈,是以忽略了今日晚些时候还得回去太学的事儿。

    被叶质安这一提醒,他在放回手中棋子的同时,脑中便冒出来了自己提着过长的衣摆,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走进太学大门的模样。

    一时间面色都变得绯红起来。

    “离得不远,出了胡同便能瞧见。”

    从表情变化中准确判断出来范愚的想法,叶质安忍住轻笑又劝了一声。

    比起就这样回去存心斋,被朝夕相处的一众书生注视打量,显然还是走上一小段路出门更划算些。

    方才不晓姓名的老人都能就着这身衣裳折腾出古怪猜想,要是换成熟人,既失礼,也太过于尴尬了些。

    加上雪天路滑,要是运气够好,没准进了铺子都不会碰上什么人经过。

    飞快权衡过后,范愚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面上的绯红却没法这么快消退下去。

    还是仰仗了雪停后也还在呼啸的寒风,才在走出医馆几步后终于降下来温度。

    风雪没碍着铺子开张,只是没个客人,掌柜也就蜷在柜台后边,就着个烧得并不旺的炭盆取暖。

    瞧见范愚和叶质安一前一后进门时,反应有些迟钝地站起身,迎上来时已经是一副热情模样,态度熟稔。

    “这不是宋神医的徒弟么,若是有什么看得顺眼的,只管拿了就是。”

    阔别京城多年,回来没多久就接手了悬济堂,此时贴在叶质安身上的标签,更多的还是神医弟子,而非叶家子孙。

    铺子同医馆离得近,掌柜早早便注意到了在有人来收拾,赶在叶质安令人更换牌匾那日,便先上门打了招呼。

    “说是师傅当年救过他母亲一命。”

    察觉到了范愚对掌柜态度的疑惑,叶质安微微侧过身,凑到他耳边轻声解释了一句,而后便把他往前推了推。

    “阿愚只管挑喜欢的,兄长替你买。”

    这句没压低声音,掌柜也听得清楚,热情地引着范愚到尺寸合适的衣裳前的同时,口中对买这一字接连推辞了许久。

    范愚于是自己先开始了挑拣,倒是不在意掌柜的这点怠慢。

    事实上,他心中还在为短短半日时间里,体会到的宋临的影响之大而觉得震惊。

    毕竟是从京城扬名,刚交到叶质安手中还不满一月的医馆更是曾被他精心经营许久,不论是在达官贵人之间还是平民百姓当中,宋临二字都几乎和无所不能划上了等号。

    游历到江南之时,年岁长了不少,心态转变之后的宋临没想扬名,只顺其自然而已。

    落到年幼的范愚眼中,也就只觉得是个永远记不住自己模样、医术高超的长辈而已。

    还能加上一条,下厨手艺极好。

    此时和固有的印象一糅合,重新接受新认知总归要花上点时间,也就有些出神。

    最后还是叶质安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上前几步之后,伸手挑拣了一身纹样清朗些的,直接举到了人眼前。

    “看看可还喜欢?”

    相处许久,早就熟悉了彼此的喜好。叶质安手中这件,正是范愚回过神后觉着最为顺眼的。

    铺子没地方供客人换装,掌柜的热情正好发挥了作用。

    早就把察言观色这项技能修炼得炉火纯青,掌柜从两人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范愚身上并不合身的衣袍,自然能猜出来进铺子不过是为了应急而已。

    若非如此,从他最熟悉的布料上就能看出来家境绝不普通的神医弟子,怎么也不会光顾他的小店才对。

    是以等两人选好了衣裳,掌柜便抬手引着范愚往门帘后边走,笑容可掬道:“郎君随我来,后边有屋子能更衣。”

    而后便颇为体贴地守着门,直到范愚捧着换下的衣物走出来,才露出一副眼前一亮的模样,张口便是听着格外真诚的恭维。

    倒是确实相衬。

    月白色的衣袍配上白皙清俊的模样,赫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书生,正是令人倾心的年纪。

    布料虽说不及叶质安的新衣来得舒适,却也要比穿惯了的外舍衣裳好上一些。

    最重要的还是尺寸正好,衣摆不会拖地,也无需再挽着袖子。

    穿了小半日偏大的衣裳之后乍然换上这身,范愚一时间轻快不少,带着笑意出现在了还在铺子里等候的叶质安眼中。

    而后便瞧见了兄长面上一瞬即逝的惊艳之色。

    从幼时的粗布衣衫到秀才衣冠,再到外舍学生的定制,范愚虽喜,却还没穿过几回浅色的衣裳。

    循着他喜好来挑拣的叶质安,更没瞧见过他着月白色,能选中也是因为觉得应该会适合。

    惊艳到也是正常。

    第117章 第一一七章 杜幸川

    范愚掀开门帘走出来时, 掌柜还在后边关屋门,没能立即跟上。

    惊艳只是一瞬,叶质安回过神后, 便趁着掌柜还未出来的机会,取了银钱放在柜台上边,还拿块边角料略略遮盖了大半。

    铺子里头悬挂着的成衣都有明码标价,范愚身上的自然也不例外。

    照着掌柜方才的推辞态度,若是等他出来了再付账, 显然还得花心思劝人收下, 倒不如直接留下足够的银钱来得方便些。

    等候范愚更衣的时间里, 叶质安正好瞧了价格, 默记下来。

    掀开门帘出来的掌柜没立即回去柜台后边, 也就没能在两人离开之前,发现只露了个边缘的银钱。

    直到背影消失在胡同口, 他才微躬着身体蜷回到炭盆边上, 坐下来的动作间,视线正好对着先前随手放置的那块布料。

    一番折腾过后, 在云层后边隐了半日的太阳, 刚出现就已经挂在了天空正中, 将要西行。

    午间该用饭的时候, 被购置衣物的事儿给误去了小半个时辰。

    于是只就近寻了家酒楼,而没打算直接回去医馆。

    酒楼不大, 陈设也简朴,却足够热闹。大堂几乎坐满,来客正在即将酒足饭饱,闲谈兴致甚高的状态之下,满室喧嚷。

    侍者在忙碌过后勉强得了空, 也因此才能抽出来功夫招呼刚迈进门的范愚同叶质安。

    “郎君往里来,正好还剩下最后一桌位置,就是挨挤些,还得二位担待着点。”

    这话一点没夸张,空位左右都有客人挡住,只够新的来客正对着落座。

    两人甚至还得从不同的方向往里绕进去,跟在边上伺候的侍者,还是在同旁的客人连声告罪过后方才找见了落脚的地儿。

    难得在一家酒楼碰见这么热闹的场景,即便是科举时候一间空房没剩的客栈,其大堂都不会有如此景象。

    侍者倒是一脸自豪道:“来客皆是奔的咱家主厨的手艺。瞧二位郎君面生,想来是头一回光顾,不若听我荐上几道招牌菜,点了尝上一尝?”

    腔调夸张,若是不听内容,像极了是在饱含感情地吟诵诗篇。

    推荐的菜肴与主厨的手艺,完全配得上侍者这股子自豪。

    头一筷便征服了范愚,原本在他心目中排在最前的状元楼的厨子,地位被这家不知名小酒楼的主厨给取代了个彻底。

    即便是早就不习惯北方菜色的叶质安,也难得在叶宅之外尝到了顿还算满意的饭食。

    再次动筷之前,还先在脑中估计了一回医馆离酒楼的距离,为得到的结论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方才继续他的品尝。

    也不知是在饥饿感和美味的双重影响之下不自觉地加快了用饭的速度,还是边上几桌的兴致太高,直到范愚停下来手中筷著,也没听出来酒楼中的热闹场景有丝毫消减。

    于是有些好奇地环视了一圈,目光却意外地扫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离得远些的一张大桌边上,离了椅子歪歪斜斜地站立着,手中举着个酒壶就要往口中直接倾倒的人,正是存心斋里头,令他头疼过些许功夫的官员子弟之一。

    而得益于他足够响亮的嗓门,一片喧嚷当中,其话语还是穿透力极强地递到了范愚耳中。

    “你们不知道,要约周兄出来,可,可不是件易事儿,费了,费了我们兄弟几个好,好大力气!”

    有些醉醺醺,逻辑还算清晰,话里停顿却多了不少。

    说到费了好大力气时,还摇晃着脑袋,挥了挥手中的酒壶,得亏已经饮尽,才没酒液飞溅到周遭。

    “哟,说说,怎么做到的,居然能让我们浦深点头?”

    响起来的另一道声音有些轻浮,话里却提及了个范愚近来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周兄答应出来的条件只,只一个。”

    醉意上头的人还记得设个悬念,下一刻便被方才轻浮的声音给斥了一声:“卖什么关子,快些直说。”

    话里可没有对着周浦深时候的轻浮意味,反而带上了点威严,再转个对象,便又回到了先前的状态里边,活脱脱像是换了个人在说话一般。

    “我可还指望着,学了这法子,下回拉浦深你出来寻欢作乐呢。”

    “周兄说,说是我们兄弟几个何时能将《论语》给,给背下来,他方才会答应出,出来一回。”

    轻浮的声音这回直接笑出了声,半点没顾及方才说话人的颜面:“嗤,我还以为是什么要求呢。这样,浦深我们商量一番,哪天我倒着给你背一遍《论语》,你便陪我出来一回可好?若是嫌不够,你随便指了书也成,正背倒背也随你喜欢。”

    “倒是你们几个,多大人了,连个《论语》还读不通,倒也不觉着羞。”

    “表兄,我,我这不是不乐意读书吗?”

    一直立着的人这回放下了手中的酒壶,伸手摸了摸脑袋,奇迹般让人看出来了点忠厚老实的意味。

    范愚不由抬手去揉了揉眼睛,一副诧异模样。

    招来了刚停下筷的叶质安的疑问:“阿愚?”

    “我好似瞧见了斋中旁的学生,只是这模样差别有些大,一时不大敢认。”

    正说着,边上终于传来了道他更为熟悉些的声音:“莫要胡闹。被授了斋长,不得不管教罢了。”

    周浦深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很,话也简短。

    其间的亲近意思,却连范愚都从未听见过哪怕一次,不论是对着他自己,还是对着能让这人格外纵容一点的陆展宣。

    醉醺醺的人终于坐了下来,被旁的来客遮掩了身形,消失在范愚视线当中。

    声音却还是响亮,足够让他听清。

    “周兄这话,好,好生无情。我们兄弟几个可,可是不学无术好些年了,为,为了邀你来尝尝这,这家主厨的手艺,可是连《论语》都,都给一字不落背下来了。”

    被提及了好几次的兄弟几个难得出声,声音清明,大抵是因为没有喝醉,也就不太敢在周浦深面前太过放肆。

    “《论语》这——么长,要背下来可太不容易了,我等可是连着几晚都没能睡好,梦里头全是夫子教导弟子的场面。”开口附和这个胆子还算大,话也有些耍宝意思。

    周浦深却不为所动,反而接了句“下回背《孟子》”。

    有些功夫没响起来的轻浮声音随着再度转到严厉,对着自家表弟开口便是威胁:“可听清楚了?下回旬假我若是没法在这儿瞧见你们周兄,可就拿你是问了。”

    紧接着,被威胁的对象就嚎了一嗓子,却也知道没法求情,只能认命给自己添了个新目标。

    单是背书,而没求通晓文义,其实并不能算是为难。只是几人不求上进惯了,乍然被人挥着鞭子催促前行,一时半会儿没法习惯而已。

    “行了,散了罢。剩下半日功夫还能够你们几个戏耍,浦深定然是想直接回去太学的。”

    从头到尾都是作陪的几个站起身时明显松了口气,嗓音最响的醉鬼倒像是还未尽兴。离桌之前,还壮着胆子嚷嚷了一声:“表兄,周兄,等我们背,背完了《孟子》,去行猎可,可好?”

    他向来不通文墨而更好武艺。即便是被家中长辈强行塞进了太学,满心满眼也只有骑射。

    “旬假不过一日功夫,行什么猎,还未拉开弓便得返程了。”

    被他唤作表兄的青年跟着站起身,伸手拍了下人脑袋,而后便没再搭理他,同周浦深一道绕过几人往外走。

    范愚正好面朝着他们这桌,终于看清了轻浮声音的主人。

    青年正像是没有骨头一般挂在周浦深肩上,借着他的支撑作力。衣着鲜艳,束着长发的头冠还嵌着宝石,同华丽长相相得益彰。

    周浦深由着人挂在自己身上,没有出声,面上的嫌弃表情却证明了这纵容多半是反抗失败的结果。

    目光没落在青年身上,也就瞧见了范愚。

    “允中?”

    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点惊讶,主动开口唤人名字的周浦深则是令还没个正形的青年站直了身体。

    正好也已经走到了范愚和叶质安的桌旁,没等范愚回应,青年先出了声:“质安?何时回的京,怎么澄弘都未同我说一声。”

    出乎意料,双双是熟人。

    先前看范愚好奇,便一直没提议离开的叶质安,这会儿正端着茶水要饮,闻言停滞了动作,偏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杜兄?”话里同样带着惊讶,“回京不久,兄长兴许是忘了提起。”

    “阿愚,这位是兄长的好友,杜幸川,也在太学,是内舍学生。”

    边上周浦深便是再不喜欢说长句子,也还是出声道:“范愚,表字允中,江南省今年乡试的解元,与我一斋且为斋谕。”

    对比平时,介绍显得冗长了些,只是显然是出于对好友的了解。

    江南省解元几个字过后,范愚明显感觉到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变得友善许多。

    大概是划入了可结识的范围当中,青年再开口时,语气只是轻快,却带着十足的尊重。

    性格使然,话还是有些夸张:“允中看着同质安年岁相仿,竟然已经中了解元,了不起,可比我和浦深强多了。”

    提及叶质安,杜幸川抬手拍了拍头,拽起周浦深的手臂便道:“忘了同浦深你介绍。叶质安,澄弘的弟弟,随着宋神医在外游历,你们应当还未见过罢?”

    这般跳脱,却没招来古板的周浦深厌恶,倒也是个奇迹了。

    第118章 第一一八章 背景

    酒楼离得医馆不远, 大堂里头客人又都差不多要散,几人于是直接转向了悬济堂。

    小厮手脚还算麻利,正好铲净积雪, 一瞧见门被推开,便主动去备了茶水来。

    而后就低眉顺眼地立到了叶质安身侧,等着听候吩咐。

    习惯了在医馆里头事事躬亲,在江南的时候甚至经常还得充当小厮的角色,叶质安也就没打算留着个他伺候什么, 便想把人直接打发走。

    刚要开口, 就被杜幸川给留了留, 道是:“质安且慢, 还是留着人伺候, 等我走了再令他离开也不迟。”

    打从进了门开始,其表现便一直透着股子熟稔意味, 这会儿更是一点不见外。

    手中已经端起来茶盏, 一举一动都带着些矜贵气息,同酒楼里范愚从声音中得出的轻浮印象判若两人。

    说完话后还环视了一圈医馆, 评价道:“宅子的陈设倒是同宋神医还在京都的时候一般无二, 质安也不做个改动么?”

    说是同叶质堂是好友, 实际上两家差不多能称得上世交。

    只是因为杜幸川的年纪同叶家次子相仿, 又脾性相投,关系才逐渐好起来。

    叶质安则是从第一次被带着见到宋临开始, 便对药草和医术一见钟情,而后父亲忙于商事,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孩就只好缠着最小的兄长,把被长辈托付了看顾任务的叶质堂带成了医馆的常客,最后连带着他也常往着这宅子里跑。

    比起那时懵懵懂懂, 尚且不怎么记事的叶质安,两人之间,兴许还是杜幸川更熟悉悬济堂早先的陈设也说不准。

    “单说这套桌椅,质安你学步时候可还曾撞上过几回呢。”

    两两之间都相熟,杜幸川提及旧事时候也就不需要顾及什么,这话一出,反倒还拉近了点范愚同他之间的距离。

    就连往日里不苟言笑的周浦深,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点笑意。

    范愚也是顾及了兄长面子,才将险些出口的笑声吞咽下去,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为人虽轻浮,对待真正划入了自己结交范围里头的人,杜幸川还是懂得体贴的,见好便收,没再继续往下说些什么。

    话题一转,带到了周浦深身上。

    “浦深一直教周伯伯拘在家中读书,甚少同人往来。加上科考得回去宗族,稍一懂事便赴了开封。后来又被周伯伯压着不让过早下场,是以今年方才中了解元回来京都。质安你又常年在外,应当还是头一回见?”

    话中主角照旧少言寡语,却不至于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这会儿的坐姿上,甚至还比在太学时候来得放松一些。

    “父亲是担心太早下场,养的骄纵了。”

    听见父亲被好友提及,周浦深还是操着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句,同时目光还往杜幸川身上扫了一圈,动作足够明显到让所有人注意到。

    杜幸川:“?”

    “我怎么觉着,浦深你这句骄纵是在说我呢?”

    素日的沉默形象正好能被拿来挡枪,周浦深于是也跟着捧起来茶盏,轻抿了一口,权当作未曾听见好友的质问。

    “将茶水满上。”

    眼看着在好友身上得不到答复,杜幸川扬了扬下巴,吩咐了方才留下来的小厮一句,连伸手去提茶壶的动作都懒得做。

    殊不知自己此时的表现,正好能同令他炸了毛的形容相贴切。

    “幸川下场得早,早几年便已经中了举人,是以在内舍。”放下茶盏的人,开口补充了句对杜幸川的介绍。

    却也正好作为了骄纵二字的回应。

    两人的形象更是始终有着鲜明的对比。

    若不是范愚自己也早早下场参与科考,又在系统的助力之下一帆风顺,怕是就能在这差别的佐证之下,相信了早下场导致骄纵的说法。

    在对小厮的指使当中泄了点愤,杜幸川捧着刚被续上的茶水,轻叹了口气道:“倒也没说错。当年童试太过顺利,年纪又小,以至于院试没多准备便下了场,堪堪卡在了最后几名得录,也能算是个教训。”

    没想着遮掩,即便是有刚认识的范愚在场,杜幸川也还是展现出来了自己最为真实的一面。

    “当年放了榜,我可是羡慕了浦深你许久。远在开封,长辈往来只能写封家书而已。祖父却拘着我许久,至今都还时常提起来这事儿。”

    而后话题便被转到了他最为陌生的范愚身上。

    “看允中年纪,应当下场也很早才是。可有同我一般险些失手过?”

    年纪比范愚和叶质安都要长上好几岁的人,反倒成了四人当中最为活跃的那个。

    带着点好奇的杜幸川,问话间还下意识往范愚坐的位置处倾过身,靠近了不少。

    结果在被周浦深伸手拽回自己位置上的同时,还听见了他的回答:“那可得失望了,允中不止摘了江南解元入囊中,当年还是小三元。”

    “那岂不是离着连中六元,也只差了会试同殿试两关而已。”

    刚刚还因为坐姿被管束而生出来些许恼意,脱口而出这话的同时,杜幸川已经主动坐得端正起来。

    口中却依旧没个正形:“当着未来六元的面,可不能失礼,浦深你也不早些提醒一番。”

    猜出来好友会有什么反应的人没觉着恼,只当作是未听见这声抱怨,而后很满意地注意到了他态度的转变。

    比起只往范愚身上贴了一个江南省解元标签的时候,小三元的名头,令杜幸川又重视了不少。

    后边的交谈于是直接变作了一时兴起的学问探讨,被冷落了的叶质安则是索性取了册还未读完的医书到手中,悠悠哉哉地在一边研读。

    才翻了没几页,便注意到了周浦深的打断。

    按理该已经投入到书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才对,还是周浦深越发沙哑的嗓音,把被忽视了片刻的人给唤回。

    杜幸川则是刚意识到,连忙告罪了一声,面上的兴奋却还没退。

    想着时间不早,又还得回去太学,于是告辞,走前还不忘邀上一邀范愚。

    道是:“允中回了太学,记得来据德斋寻我,莫要学浦深,在学见不着面也就算了,旬假都得指望我那不成器的表弟背下来书。”

    走在前边的周浦深停下脚步来等他,却又听见了句抱怨,索性摇了摇头便提步,等着好友察觉了再追上前。

    小厮也跟着告退,医馆里又一次只剩下了两人。

    杜幸川最后又提起表弟,才让范愚想起来今日刚发现周浦深同几个官员子弟坐在一桌上时候的震惊。

    再回想交谈过程中,叶质安与杜幸川的熟稔,不由便好奇询问了一番。

    “杜幸川祖父曾任吏部尚书,家中一脉单传,杜伯伯病重早逝,只留祖孙二人。老人宠他,但于课业上的要求也颇高。院试名次的事儿倒还是杜兄头一次提起来。”

    “至于表兄,应当是他母亲的侄儿。听闻杜伯伯当年是一见倾心,对象门第不高,父辈只是普通京官而已。”

    豪富之家,这句而已还是当得。

    有世交的关系在,即便是多年游历在外,叶质安对杜家的了解还是很清楚。

    后边提起周浦深时,话里才带上了点不确定的意味。

    “杜兄方才唤得亲密,又是姓周,看这性子,多半是周成甫之子。其官任都御史,为人最是古板守旧,眼中容不得半粒沙。单从杜兄所说的压着人不让下场的描述来看,应当便是了。”

    话未说完,叶质安停顿了片刻,抿了茶水之后才继续。

    “说起来,杜兄的祖父似乎还是这位周伯伯的座师?太久远了些,记不大清楚了。”

    比起周浦深与几人同桌而食,反而是叶质安这会儿的表现,更让范愚来得惊讶。

    看惯了他醉心医术的模样,此时兄长对于京都各家关系间的了解,令范愚在出乎意料之余,感到了些陌生。

    问出问题的时候,他可没想到会得到这么详尽的回答。

    面前只有叶质安一人,他也就没去管理面上表情,由着自己变作一副陷入了震惊的傻样。

    “再怎么说,叶家也是一朝豪富,顶多是教些个自恃清贵的文人瞧不太起罢了。这些个关系,两位兄长都该比我清楚得多。”

    言下之意,这已经是醉心医术,又为之远离京都的结果了。

    科举目标已经从秀才换做了六元及第的人,不由思考起来最终的出路。

    若要他走仕途,光是弯弯绕绕的关系网,就够他头疼上几年了吧?

    除却经营的时候,已经许久没有存在感的系统忽然冒出了头,机械音再次主动响起:“宿主请注意,最终目标在于建立书院,与仕途无关,与仕途无关。”

    这是生怕好不容易拿书库所有书籍作为交换,掰正了的宿主再次走上弯路。

    被提醒了的范愚思绪却没停在这个问题上,想起太学,忽而恍然大悟——

    先前一直想不通的事儿,因为今日的一场巧遇,寻到了答案。

    几个官员子弟对于周浦深的言听计从,原因既在杜幸川委托了好友帮忙管教不成器的表弟,而被管教对象又在几个兄弟当中占着领头位置,应当也有都御史之子这个因素在。

    普通京官对上执掌着都察院的“周伯伯”,怎么也不会有丝毫优势可言。

    这点震慑挪到子一辈身上,自然造就了一连串当着周浦深的面时乖巧若鹌鹑的纨绔。

    思绪乱跑的同时,机械音连着强调了三四遍要建立书院,才算消停下来。

    第119章 第一一九章 教书练手

    旬假拢共也就一天时间, 闲谈过后便差不多到了该回去太学的时间。

    范愚迈入存心斋时,周浦深已经在捧着册书苦读,陆展宣则是还在苦哈哈地煎药, 没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当中。

    炉亭间的人不多,都在安安静静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显然,那几个吵闹的源头还尚未回来。

    知晓了周浦深的背景过后,再去对比几个不求上进者,范愚先前对于为官者都对后辈过于纵容的疑惑总算是消失。

    只能说是目光浅显者与有长远计的差别, 两方长辈在仕途一道上走出的距离, 也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一边想着, 范愚也取了册书, 走到周浦深边上的空位处坐下。

    还没翻开, 方才想法中的主角们便嘻嘻哈哈地推门而入,还是副勾肩搭背的动作。

    直到有个先瞧见了兀自垂着头读书的周浦深, 几人像是猛地失语, 又从潇洒自在的公子哥变回来乖巧模样。

    杜幸川分别时候的警告犹在耳畔,于是不得已, 人手一册《孟子》, 窝进近来常驻的角落, 开始了苦苦背诵。

    若说旁的事情, 还能回家中诉苦,可被压着进行学业, 却正是各自长辈所喜闻乐见的事儿。

    几人当中领头的那位半点也不怀疑,倘若真将近来发生的事儿说出口,自己父亲能对他表兄和周浦深感恩戴德,顺便还会请表兄将要求再提高些。

    再怎么纵容或是忽视子孙教育,望子成龙之心可一点不会少, 无非是有没有意识到的区别而已。

    只是真要效率够高地把书给背下来,光靠老实努力,并不足以做到。

    领头者只是不好学,却不是愚蠢。

    察觉到了自己死记硬背的效果并不好之后,眼珠一转,脑中已经想到了个妙招。

    放下来架子之后,主动捧着书,小心翼翼地挨蹭到了炉亭间的正中,也是范愚和周浦深位置的所在。

    原本是落座在了周浦深的一侧,被留给还在煎药的陆展宣的位置,却在开口前忽而改了主意。

    像是位置上有火焰在燃似的,他猛地跃起,挪到了范愚面前,直接不顾形象地蹲了下来,带着讨好的笑容仰头看向斋中的另一位解元。

    “斋谕可否帮个忙?”

    大概是看中了范愚年纪小,平素又温温和和,明显比表情稀少的周浦深要好说话罢。

    “先前在酒楼时,斋谕应当也有听着,表兄勒令得尽快将《孟子》给背下来,可这死记硬背,难度实在有些大。”

    说到这里,蹲着的人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奇迹般显得憨厚老实起来。

    不论是同范愚一直以来的印象,还是同刚刚进门时候的张扬,都有着鲜明的对比。

    “范兄既是一省解元,而今又是本斋的斋谕,若是能帮着解读一番文义,定能让我们背起书来快上不少,正好也是督促了这存心斋的课业不是?”

    开口就是斋谕,这会儿还直接管比他们小上不少的人喊范兄,又提起来了斋谕的职责所在,领头人短短几句话,成功拐得范愚点了头。

    倒也不是全然的利他。

    替几人讲解文义的功夫,也能梳理一遍自己的所学。

    很久以来理想都是回去族学当个教书先生的范愚,打心底并不排斥拿自己的时间来替人讲解的事儿。即便是目标已经换成了建立书院,于他而言也只是换个地方讲课罢了。

    总归山长也得授课,主动凑上来的几人,还能算是让他提前演练一番。

    唤杜幸川作表兄的人还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并不能够猜到范愚的所想。

    开口之前,他还以为能同端坐在侧的周浦深相交者,也会是个脾性差不多的。却没想到同为解元的范愚,还真和看上去的软和模样一般一好说话,轻易便点头答应了得占用他不少时间的请求。

    “斋谕大概还不知晓我姓名,孙立。”

    目标已经达成,他便撤下来了伪装出的老实模样,喜色却没掺水分,主动介绍了一下自己。

    也是至此,范愚才发现入太学许久,自己尚且连这几个官员子弟的全名都不清楚。

    眼看着还在角落里头的人并不愿意凑到始终面无表情的周浦深边上来,要讲解文义又会不可避免地发出声音,扰到旁人,新上任的“讲师”于是放下来手中还没来得及翻动的书,认命地起身,跟着挪去了没什么暖意笼罩的角落。

    得亏身体经了调理,不至于再像族学时候那般畏寒。

    指尖却不可避免地有些冰凉。

    手头刚放下的书并非《孟子》,该讲解的书还被他放在书箱里头没带进炉亭间,范愚索性便伸手取了孙立手中的那册。

    虽说早就通篇熟记于心,但要一句句间断着背,中间再掺上对文义的讲解,就太费力气了点。

    总归释义也是为人师,年纪再小,范愚在围着他落座的几人中间,还是多出来了点权威。

    要让几人都听清楚,讲解的过程中也就没法过于压低声音,炉亭间又并没多大,免不了扰到专心读书的几人。

    范愚于是有些歉意,却在环视了一圈之后感到了点惊讶。

    兴许是得益于周浦深被挂上斋长名号前这些人每日的无意义喧哗,众人对于此时轻声讲解的包容度极高,不仅没什么不满意思流露出来,反倒还觉得欣慰。

    可能是觉着浪子回头了罢。

    到后来,范愚每日的讲解在所有人的默认下,成了存心斋里头的固定风景。

    从一开始的《孟子》,到几人囫囵背下的《论语》的回炉重造,逐渐结束四书的过程中,偶尔还会有斋中其他人的加入。

    毕竟是一省解元的讲解,放到外边的私塾,其实已经付出大笔的束脩都没法求得的了。

    习惯了读书过程中有人在角落讲着最为基础内容的斋中学生,其实也分了点心思去听讲,若是遇上点迷惑之处,还会直接挪个位置好凑得更近,也方便发问。

    等到开始了五经,范愚最先选的便是《春秋》。

    逐字逐句读完背完了四书的几人,此时已经不至于对着文义都两眼迷茫,范愚讲解的内容也就不再拘泥于其中。

    加上游学途中拜师祁连先生,为此在进贤县逗留了许久,系统甚至复刻了先生多年治经所得的手书来供他随时研读,浸淫日久过后再让范愚来讲解,不自觉地便会带出来先生的成果。

    是以《春秋》的讲解开始没多久,围坐在他周围的人便逐渐多了起来。

    最先挪位置的,甚至是一向来自顾自读着自己手中的书,没怎么分眼神给受他管束的这个角落的周浦深。

    全斋一共就两位解元,其中之一放下沉迷的书册挪去听另一人听讲,于斋中旁人而言,已然是个极强的信号。

    最后讲解的位置直接由角落挪去了正中,听讲的对象范围也扩大到了全斋。

    作为讲解起因的孙立几人倒是还享受了点福利,得以保留了最前的位置,只是这样一来,当周浦深同范愚进入到旁若无人的探讨状态当中时,他们脸上的迷茫也格外明显。

    基础是勉强有了,可读过的书也就局限于这几册而已,自然跟不上大量研读旁的古籍后的探讨。

    因此还多了个戏剧性的结果,几人终于产生了点求上进的心思,变得主动起来,头一次不是被鞭策着进学。

    时间飞快,《春秋》还未读完,就已经到了该是升舍考核的时候。

    第120章 第一二〇章 升舍考校

    相比起范愚待得时间更久的府学, 太学的氛围其实一直都更为宽松。

    学生来源过广,科举所录的只占了小部分,像孙立几人那样在混日子的, 从来都不在少数。

    管教自然不严。

    便是各斋的斋长与斋谕,名义上确实得顾及斋中学生的品行同课业问题,但倘若真的不愿或是无力去做,其实并不会有人苛求。

    不过有升舍考核在,真正不学无术者多半都会被阻拦在外舍当中。

    这样一来, 内舍的氛围也就远比充斥着孙立一类人的外舍强上不少。

    范愚入学已有一年, 孙立几人在他的讲解帮助之下, 也只勉强达到了周浦深的要求没几次, 是以指望着在旬假时带人去外边寻乐子的杜幸川, 便只好时不时委委屈屈地跑来存心斋见好友。

    一来二去,同范愚也逐渐熟络起来。

    有头一回见面时候就发出的邀请在, 范愚在替几人讲解完了四书之二后, 终于也开始同杜幸川所在的据德斋有了来往。

    再加上偶尔还会被叶质堂拐去看着他喝酒,婉拒递到面前的酒盅的同时, 范愚对内舍和上舍也逐渐生出来点向往。

    即便是清楚升内舍的考校对他而言几乎就是走个过场, 临近考校的日子里, 还是认真准备了段时间。

    不仅停了渐成惯例的讲解, 连系统空间的那几间课室,进去的频率也降了下来。

    考校前一晚, 范愚仰躺在床榻上,望着房顶发呆,脑中则是以升舍考校作为个时间节点,试图总结一番一年以来在外舍与系统中的所得。

    依旧没接触草书,行书已经逐渐娴熟, 只是他更喜欢叶质安的字迹一些。

    术数课室和府学时候差别不大,吸引力也就不高。

    至于初见展示时让他两眼放光的御术,在无数次失败之间,偶尔也能做个全套下来,只是还没法像虚拟人一般掌握得炉火纯青,动作间也尚无潇洒自在的感觉。

    射的进展要慢上不少,范愚因此还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缺乏了些天分。但左右射术之于他,不似棋艺之于叶质安一般令人沉醉,是以并没觉得有多难过。

    正好相反,偶尔箭矢恰好没入靶心时,范愚还能高兴地在原地跳上两下。

    反正是在系统空间,无人能看见他失态的模样。

    六乐所属的课室差不多被范愚当成了个放松心情的去处,而他情绪低落时间本就不多,又还有书册作为另一个选项,可想而知,迈入其中的频率实在不高。

    六间课室里头,经营时长最久的,反而是礼。

    也即先前靠个展示引得他再度酒醉的那间。

    事实上,直到展示结束又过了月余时间,范愚都没再踏入其中半步。后来还是想着课室花费了大笔金币来解锁,空置着有些亏了,他才皱着眉头又尝试了一次经营。

    系统一直以来的表现都不太近人情,只有当他的想法偏离既定目标,机械音中才会带上点情绪。

    五礼课室却成了个意外。

    大概是观察到了展示之后宿主在现实中的表现,又有后边月余的冷落在,身为造物的系统产生了点心虚的感觉。

    范愚刚一迈入课室,面前便凭空出现了张桌案,再然后,光粒飞舞,凝聚出来了一桌美食。

    机械音甚至主动解说道:“本次经营内容为嘉礼,分支部分为饮食之礼。”

    “食物皆为系统模拟,宿主享用时可以感受到和现实完全相同的味觉,但不会有饱腹感形成。”

    简直是系统哄孩子现场。

    范愚的眉头不由自主舒展,循着系统的话享用之前,还环视了一圈课室,试图找见虚拟讲授者的存在。

    机械音变轻不少,若是是个真人,怕是已经抬手握拳置于口边,拿假咳来掩饰心虚了:“本次经营不涉及礼节学习。”

    真就是拿了一桌美食来哄孩子,只是冠了个嘉礼学习的名头而已。

    有些傻气的行为让范愚失笑,先前的抵触心理倒是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半,起码不至于再单方面赌气,不愿进入这间课室。

    再后来,课室的每次经营都同曾经在尊经阁时候的体验差不多,每一项礼节的学习都配备了场景模拟,讲授者甚至还曾挥了挥衣袖,便让范愚加入到模拟场景之中,直接尝试着主持了场祭天仪式。

    冠名曰所学内容的考核,实则因为他的生涩而乱象百出时,却连一句责备都无。

    考核还不止一次,无数虚拟人被范愚指挥着完成各种礼仪活动。

    等按顺序到了军礼的学习时,少年郎再踏入模拟场景里头,身上已经毫无慌乱之意,即便是对着百万大军也能一派从容了。

    学习的内容繁多,讲授者又格外和蔼,再加上教学形式的生动,五礼课室竟然后来居上,成了范愚最为偏爱的经营选项,耗在其中的时间也最多。

    就是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会是系统哄孩子的结果了。

    毕竟课室解锁时候花费的金币只在中游,全然不能和这超出其他课室一大截的待遇相匹配。

    想到这里时,范愚还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双臂枕在颈下,不由自主笑得咧开来嘴。

    相处时间渐久,不论是系统面对他偏离目标的想法时候的紧张,还是偶尔的退让,都越来越没法让其被造物的冰冷简单概括,范愚对它的亲近和喜爱程度,早就逐渐上涨到了满值。

    脑中还在梳理,一派惬意的人忽而发觉了点不对的地方——

    解锁课室时,机械音曾有过一句“恭喜宿主解锁太学1级全部功能升级方式还需宿主自行探索”。

    当时就已经猜出来了建筑的等级会和现实中的三舍相挂钩,还为解锁新功能所需的金币忧心过一小会儿,至此范愚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无视了件颇为重要的事。

    “系统,太学若是升级,现有功能会像族学和府学一般封闭吗?”

    大概是关心则乱,问出口的同时,范愚便回想起来了答案。

    族学同样有过等级的区分,却没见任何功能无法使用。

    时间间隔太久,中间过渡的府学又不曾有过等级,他更为熟悉的早就已经是每逢新建筑解锁时,先前建筑的封闭,于是也就一时忘却。

    系统的答复肯定了他的所想,这才松了口气。

    毕竟一旦封闭,所有花了大价钱解锁的功能也就没法使用,现有的金币余额又显然不足以再面对五六间课室的解锁,紧张也是自然。

    最为重要的,还是本身对课室的不舍。

    射术能让他体验刺激,六乐又能放松心情,御术和礼仪尚未完全掌握,兴致也还正在高点,实在舍不得一朝封闭。

    幸好答案令人满意,范愚这才阖上双眼,放任睡意将自己笼罩。

    次日便是升舍考校。

    考校并不是准确地照着各人入学时间来算,统一安排在了年底,凡是合乎条件者皆可参与。

    也就只有上舍学生悠悠闲闲,难得的紧张气氛笼住了大半个太学。

    就连孙立几个,也难得早起,跟着斋中其他学生一道出了门,正摩拳擦掌,打算考一考试试。

    照着孙立的话说:“若是升舍单看入学年头,我们兄弟几个都该能升上舍了。”

    边上附和的也嬉皮笑脸,倒是不嫌自己混日子的行为丢人,瞧见范愚的视线扫过来时,才勉强有了点正形。

    “先前一回考校都没参加,如今好不容易背全乎了四书,试试,试试。”

    可惜也真就只能是试试。

    背下来书不意味着能作文章,更不用提试帖诗了。

    往日里最厌烦酸儒摇头晃脑作诗著文的几人,面对着写好了考题的纸页,眼神迷茫。

    考校差不多以斋为单位,众人都被安排在同一个课室里头。

    于是范愚写文章的间隙,一抬首便能瞧见身前几个熟悉的背影,在那抓耳挠腮,为难得很。

    只是外舍升内舍,这场考校所要阻拦的对象从来不包括经科举而入学的一众学生。

    是以考题的难度,比起来乡试还要容易不少。就连题量,也控制在了一日能够完成的范围内,耗费的精力自然远比科举来得少。

    若是站到课室最前,便能发现已是举人的一众学生,面上都不见丝毫紧张神色。

    而连乡试三场都能够提前许久走出号房的范愚,和被长辈压了数年才得以下场的周浦深,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自然越发轻松。

    孙立几个还在那纠结四书文章除却考题的文意之外,还能写些什么的时候,范愚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笔,结束了答题。

    离开课室前,将考卷递给督考的先生手中后,范愚还被赞了一句“这手馆阁体实在不错”。

    才迈出课室两步,周浦深也跟着走出。

    回到斋中,拿起的书册刚翻两页,余下的举人以陆展宣为首,也陆陆续续进了门。

    旁的途径入学的则是再慢一步,面上神情有些拘束紧张,显然,考卷于他们而言并不算容易。

    孙立几个倒是奋战到了最后,拖到所有人都在炉亭间里头坐下来,才垂头丧气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进门。

    只是拖得最久不代表答得最多,交出手的考卷,怕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所云。

    直面了自己多年混日子以来的结果,几人都有些难以接受。

    孙立恢复得最快,也不怕丢脸,才进门就嚎了一嗓子,凑到范愚跟前,就差扑到人腿上抱住了:“范兄教我可好?”

    确实不打算考科举,但也不想真就成个废物。